这人或许没有其他特征,但唯有这张白面具,让人一看就能记起他是谁。
此时这张白面具正低头对着雨馀凉。
云中君跟何若枫仇灵鸢同属九歌,雨馀凉心想,难道自己大仇未报,就要死在这里了?
雨馀凉在看到云中君的同时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惊呼,而这极轻的呼声传入了正聚精会神感知周围的何若枫耳中,何若枫朝土丘的方向赶去,口里道:“小贼,哪里跑?”
雨馀凉正闭目待死,忽感到面前凉风骤起随后停下,他一定神,只见眼前云中君的身影已经不见,随后听见土丘后面何若枫道:“是你?”
刚刚一瞬间的功夫,云中君便越过雨馀凉,越过土丘,去到了湘君何若枫面前。
何若枫刹住脚步,对云中君道:“你怎么在这?”
云中君不回答何若枫,只将头偏向一旁,目光越过何若枫,问道:“那是怎么回事?”
何若枫道:“呼延酬背叛我聊氏九歌,”他冷笑一声,“你还不知道吧?”
云中君道:“哦?怎么个背叛法?他里通外敌了?”
何若枫道:“他想要脱离九歌,带着他妻女远走高飞。”
云中君道:“即使这样的话,你也有些太过了吧?呼延酬……他和他妻子还有气吗?”
何若枫坦然道:“断气了。”
云中君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,随后道:“……你发现了异常,应该先向家主上报才是,如何自作主张将人杀了?”
何若枫道:“反正家主知道后多半也是给我们下追杀的命令,我提前做了,有何不可?”
云中君道:“湘君阁下,我们不是魔教,如果家主尚未发话,我们没有擅自处决同僚的权力。”
何若枫连连冷笑道:“若等到家主发下话来,人都已经跑没影了。”
云中君正要说话,何若枫便抢先道: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,你怎么会出现在这?盟主府邸那边应该还有不少事吧,你不去帮忙,还在这做什么?”
云中君道:“你不也在这?”
何若枫道:“我在清理叛徒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提枪来到呼延兰烟身边,方才亲眼见到父母双双身亡,呼延兰烟直接晕了过去,何若枫枪尖悬在呼延兰烟上方,正要往下刺的时候,他却发觉手中长枪无法向下移动半分了。
何若枫略一抬眼,只见一根极细的透明丝线缠绕在他的枪杆上,何若枫的视线顺着丝线向前,果然看见丝线另一头就握在云中君手中。
何若枫维持着略微低头的姿势看着云中君,眉毛低低地压在他的眼睛上方,他语气冷硬道:“你什么意思?难不成因为呼延酬是你的搭档,你就要包庇他的孽种?”
云中君道:“我们九歌的的事,跟这小女孩没有一点关系。”
何若枫哈了一声,道:“我杀了他父母,留着她难道是等她以后来找我报仇吗”
云中君道:“原来湘君阁下竟会如此害怕一个小女孩。”
何若枫一滞,道:“害怕?笑话!”他手上一使劲,将长枪从云中君丝线束缚中扯出,之后却也没继续刺向呼延兰烟。何若枫看着呼延兰烟,道:“以后她尽管来找我复仇,我会像杀她爹一样杀了她。”
一旁的仇灵鸢看不下去了,对何若枫道:“你不要中了别人的激将法,留下这个小丫头,对我们来说有害无益!”
何若枫对仇灵鸢道:“鸢妹,若我今日杀了这小丫头,以后难免会落人话柄。一个小丫头能成什么气候?留她一命又能怎样?”
仇灵鸢见何若枫已经打定主意不杀呼延兰烟,一跺脚哼了一声,头往旁边偏去,心里骂道:“蠢猪!”心里已经想好,以后若有什么事,就都推在何若枫一个人身上。
云中君跟何若枫说了这么一大堆话,感知到雨馀凉还待在土丘后面,面具后的眉头皱了皱,朝土丘的方向道:“愣着做什么?还不走?”
何若枫这才意识到来到这的不止云中君一人,还有一人到现在都还没露面。
他一开始以为呼延酬的枪是被云中君拿走了,之后云中君出现在他面前手上却没拿着枪,何若枫感到有些奇怪,还以为长枪是被云中君先拿走放在什么地方随后才出现在他面前,现在才恍然明白过来,长枪很可能是在到现在为止都还没露面的那人手上。
何若枫道:“云中君,后面那是谁?你的小跟班?”说着就要绕过云中君过去一看究竟。
云中君也朝侧边踏出一步,挡住何若枫去路。
何若枫忍不了了,咬牙对云中君道:“到底是谁?让你这么藏藏掖掖的?”
云中君道:“跟你无关。”
何若枫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笑,道:“好个‘跟我无关’!姓晁的,你究竟是什么意思?之前在盟主府邸,眼看我们就要擒住那姓李的盟主了,结果你和那从来没露过面东皇一前一后突然出现,说什么奉了家主之令,让我们回去,我和鸢妹辛苦那么一大阵全部白费。现在你又跳出来对我百般阻挠,你究竟要干什么?因为我和你的亲亲搭档不和,你就专门要跟我过不去?”
云中君道:“之前确实是计划有变,并非我或者东皇个人的意思,我们不过是充当传令的角色,况且之前也说了,你有什么不满或疑问大可回衡泽后当着家主的面提出。至于现在,我是希望你和湘夫人阁下能够专心去做家主交给我们的事,而不是把精力放在一些无关的事上。”
仇灵鸢突然插口道:“那你也要讲道理吧?”
云中君道:“我一直在讲道理。”
仇灵鸢道:“我们就想知道你后面是谁,你刚才说了一大堆,可没给出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理由。哼,什么‘跟我们无关’,不过是你用来搪塞的话罢了。”
云中君道:“你们未上报家主就擅自杀死我九歌成员,眼下还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,若是家主在这,也一样会制止你们。”
雨馀凉不敢再听下去了,他抱起呼延酬的枪就跑,将云中君等人的声音远远甩在后面。
雨馀凉一边跑,一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方才云中君似乎是挡在了他和何若枫、仇灵鸢之间。
砰的一声,雨馀凉推开客栈房间的门。
和呼延酬分开后,姬花青便去向江边船家问了什么时候有到水西的船,以及路费是多少。随后她回到客栈,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着雨馀凉到哪去了,刚好就在这时,雨馀凉回来了。
姬花青转头,只见雨馀凉站在门口,光从他背后照进来,使雨馀凉的身影看上去更像是黑色的剪影,所以姬花青很快就注意到了他背上多了一杆长枪。
姬花青看着雨馀凉,没有说话。脚步响起,雨馀凉一步步朝姬花青走过去,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雨馀凉身上,随着后者的走近,她的目光也在以微小的幅度抬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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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去往水西的船上,姬花青思绪万千。
刚从雨馀凉那得知这一消息时,姬花青仍是吃了一惊。尽管她知道呼延酬这一去凶多吉少,却不曾想他真的就这么死了。
如此猝不及防,就像当初那个人死时一样。
知道这一消息后,姬花青跟随雨馀凉来到了先前呼延酬与何若枫打斗的地方,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了,何若枫、仇灵鸢、云中君都离开了,呼延酬、朱镜离的尸体不见了,就连呼延兰烟也不知所踪。
只有地上、草叶上还残留着一些干涸的血迹。
雨馀凉在林中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呼延酬的枪埋了,他要让何若枫和仇灵鸢永远都得不到这把长枪。埋好枪后,雨馀凉突然道:“花青前辈,我……我不该把解药给他们!”
姬花青一愣:“解药?什么解药?给谁?”
雨馀凉将龙虎寨外何若枫与仇灵鸢向自己求药的事跟姬花青说了。
姬花青垂下眼,道:“我之前就奇怪,明明之前亲眼见到他们被寇传维下了毒,之后却跟没事人一样,还纳闷他们是怎么解的毒……”
雨馀凉紧闭上眼,道:“如果我当时没有自作主张,湘君和湘夫人身上的毒就解不了,说不定呼延大哥和朱姐姐就不会死……我想救人一命,我看他们是鱼姑娘的同僚,这才……”
姬花青宽慰他道:“馀凉,你的本意是为了救人,这没有错,只是我们谁也无法预知以后的事。”
她嘴里用温柔的语调说着话,眼神却又变得深沉。
无关雨馀凉,但雨馀凉的话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。
我们以为自己在行使正义,但也只是我们认为的正义,事实上,那个东西,那个我们坚守的东西,是真正的正义么?
有些人到死都没明白她愿意为之而死的正义其实是笑话,是渣滓,是比尘埃还不值一提的东西。
那些人坚守的“正义”让他们那样可恨,又让姬花青想大哭一场,甚至情绪完全失控,想将世上的一切都砸得粉碎。
多么高尚啊,高尚得让人想吐。
不过——
姬花青抚上衣袖,那里正是她放好不容易得来的金玉霜的位置。
她的眼神幽深到空洞,嘴角却浮现出了微微的笑意。
这样的表情,让她的脸显得有些凄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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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身摇摇晃晃,伴着摇桨的声音和江水波涛声。
江面似乎无限宽阔,天地间似乎变得极静。
姬花青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怅然若失,又觉得自己什么感觉都没有。
她在想:呼延酬,以我对你的了解,我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让你为之死的东西。至少不是为了“情”——这种像你们这样务实的人会嗤之以鼻的东西。
结果却真是为了情。
这些年有时候,姬花青会在静夜中想起她和呼延酬的事,回想起她刚发现呼延酬与朱镜离在一起时的心情,那时她对这两人百般看不惯,是吃醋么?她爱呼延酬么?并不是。她嫉妒么?是吧。不过她嫉妒的更多不是朱镜离,而是呼延酬。
她慢慢察觉到呼延酬其实是和自己一类的人,因为相似,所以越发相互讨厌。
所以当她看到有人不顾一切要去爱呼延酬,呼延酬能够得到别人对他真心的爱时——
她失衡了。
为什么?明明他和她是一样的人,为什么他就能得到这一切?
而关于朱镜离,姬花青想的是:我和朱姑娘年龄相近,且与呼延酬相识早于朱姑娘,可呼延酬就是对我爱答不理,对朱姑娘的态度可完全相反。
她其实没有多么渴望得到呼延酬的爱,她只是隐隐对自己不是被选中的那个感到郁闷。
好胜心让她误以为某些情绪是源于爱,源于在爱情中的失意。无论对呼延酬,还是朱镜离。
不过到后来,姬花青已经释然了。
一切都是命。
站在船头,阵阵寒凉的风吹到脸上,眼见天色阴冷,芦苇荒江,雨馀凉才真正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了,而距他离家远行,也已经过去大半年之久了。这大半年中,雨馀凉所闻所见、遭遇之凶险离奇,实是他之前十一年和雨休在一起的经历加起来也比不上,这半年来许许多多的事,真真如梦似幻。
谷州刀派一年一度的春日大较,像鲍楚楚之类的弟子往往提早半年,也就是每年这个季节就开始准备了。那时的雨馀凉,每每这个时候就开始紧张害怕起来。不知明年谷州刀派校场上又是怎样一番情形?而他此刻不仅已经远离了原来的门派,更是踏上了前往水西的路。
雨馀凉看见有白鹭贴着江面飞过,铅云低垂,仿佛世界都成了灰色的,远山草木,尽皆氤氲成了一幅水墨画,白鹭皎白的羽色反而成了整幅画中唯一的鲜亮之处。
雨馀凉眼前恍惚了一阵,想起往年这个时候,雨休还在。他鼻子一酸,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来。幸好除了姬花青外近旁无人,他看向姬花青,后者正眺望远处,似乎方才并没有注意他,于是赶紧把泪抹了,也往江面看去。
船行了一阵,雨馀凉再回头望去,水南的土地逐渐下沉,最后终于缩到了水面以下。
现在船行进的地方,才是他真正的故乡,那个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地方,又会有什么在等着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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鸟从高空俯冲下来,从云中君的头侧掠过,带起这位九歌成员的鬓发。
头套扔在一边,面具也被取下来拿在手中。云中君站在高处,转头看着江面,下颌上的皮肤莹白如玉。